李木匠的作坊藏在镇口老槐树下,刨花堆得像座小山,锛子、凿子在墙上挂成半月形。他正给一根樟木开榫,拇指抵着木料边缘量尺寸,嘴里念念有词:"三退一,五留二,阴阳相扣不喘气。" 这是榫卯行当的暗语,"三退一" 说的是榫头长度要比卯眼短三分,"阴阳相扣" 指的是雌雄榫的咬合规律。站在旁边的年轻徒弟挠着头,手里的卷尺晃悠:"师父,直接标厘米不就完了?" 李木匠没抬头,凿子在木头上敲出笃笃声,像在敲某种密码。
这种暗语正在变成绝响。就像《扎灯山》里的扎灯人,老一辈用 "麻籽油" 指代熬制灯芯的秘方,年轻人却只认 "灯带" 的瓦数。李木匠守着的不仅是手艺,更是一套快失传的语言体系 —— 说 "打眼" 是凿卯,称 "穿袖" 为透榫,连工具都有别名:平凿叫 "净面儿",圆凿叫 "窝心子"。这些暗语是师徒间的通关文牒,也是手艺的护城河,"外人听着像天书,才不会随便偷师"。
上个月,三个开网红民宿的年轻人找到他,想把李家祖宅改造成 "古风打卡地"。领头的举着设计图,指着雕花门板说:"李师傅,这旧卯榫太松了,我们换不锈钢合页,再钉几层细木工板,又结实又好看。" 李木匠摸了摸门板上的 "龙凤穿" 榫,那是他父亲年轻时的活计,榫头像龙身盘进卯眼,严丝合缝得能兜住水。"你们知道这叫啥不?" 他指着榫接处的凹槽,"这是 ' 回纹扣 ',暗语叫 ' 步步紧 ',老一辈怕门板变形,特意留的伸缩缝。" 年轻人面面相觑,拿出计算器:"按我们的方案,三天就能完工,费用给您翻番。"
李木匠把设计图推了回去,指节因为常年握工具有些变形:"祖宅的梁是 ' 抬梁式 ',柱脚用的 ' 鼓镜础 ',暗语说 ' 千年柱,万年础 ',意思是柱脚要比柱身宽三分才稳当。你们用膨胀螺丝固定,是要让老祖宗的手艺断根?" 他想起十年前带过的徒弟,嫌凿卯费时间,偷偷用胶水粘榫头,被他当场摔了刨子:"胶水会干,榫卯不会变心。"
拒绝的代价是显而易见的。徒弟嫌没活干,收拾东西去了家具厂,"那边用数控机床,一天能出百十个桌腿";镇上的木匠铺大多改卖成品家具,老板见了他总劝:"老李,现在谁还蹲在院里凿木头?暗语能当饭吃?" 李木匠不接话,每天照旧在作坊里待够八个时辰,刨花堆成的山高了又矮,矮了又高。
他不是没动摇过。去年老伴住院,儿子催他接民宿的活,"就改一扇门,够妈半个月的药钱"。李木匠夜里摸到祖宅,月光照在门轴上,那是 "天地合" 榫 —— 上为天榫,下为地卯,暗语叫 "顶天立地"。他想起父亲教他认榫时说的话:"这些暗语连着祖宗的骨头,你改一个字,手艺就断一节。"
现在,作坊墙上多了块木板,李木匠用毛笔写着那些暗语,"三退一" 旁边画了个小图,"阴阳相扣" 下面注着解释。镇上的文化站来人想记录,他不让拍,"得亲口教才管用,字儿记不住魂"。那天我离开时,正赶上他教邻村来学手艺的小伙子认 "燕尾榫","你看这榫头像燕子尾巴不?暗语叫 ' 公母扣 ',公榫宽一分,母榫就得窄一分,跟过日子似的,得互相让着"。
阳光穿过作坊的窗,照在樟木的纹理上,那些即将消逝的暗语,正顺着木纹往深处钻。就像老扎灯人舍不得扔掉的麻籽油坛子,李木匠的执念里,藏着比手艺更重的东西 —— 那是工匠们用一辈子的沉默和坚守,写给时间的密信。(荒佃庄镇人民政府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