工棚的日光灯管在黄昏里摇晃,老杜的影子被拉成一道弯曲的裂痕。他攥着那份高危工程合同,指节在"健康声明"栏上泛出青白,笔尖悬在"无重大疾病"处抖落一滴墨水,像块坠入深潭的石头。
建筑队的包工头老李第无数次翻看体检报告,68岁那年查出的冠心病在纸页上静默如雪。"老杜啊,现在查得严,上次荆州那边..."话尾被砖块碰撞声碾碎。老杜把烟头按在水泥地上,火星在皱纹里明明灭灭:"再干两年,等孙子大学毕业..."他的声音卡在喉咙里,像生锈的龙门吊。
月光爬上脚手架时,老杜正在给新到的水泥卸货。防尘口罩勒出的红痕与安全帽带子的压痕在脸上交错,仿佛某种古老的图腾。他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在田里插秧的自己,那时腰杆挺得笔直,能扛三百斤稻谷走五里山路。现在搬运五十斤的水泥袋,膝盖却会发出枯枝断裂般的脆响。
工地的探照灯扫过更衣室镜子,老杜看见自己瞳孔里游动着血丝。镜框上还贴着去年春节孙子写的"福"字,红纸边缘已被汗水浸得发软。他摸出藏在枕头下的硝酸甘油瓶,药片在掌心滚成细小的月亮——这是他瞒过体检的第三年。
当第一片雪花落在脚手架时,老杜正在给新到的钢筋盖防雨布。他的手背布满冻疮,青紫色的血管像地下蜿蜒的排水管。远处传来鞭炮声,包工头家在办乔迁宴,宾客们举着的正是他拒绝制作的那套茶具。火焰舔舐陶坯时,他听见陶土爆裂的脆响,像无数未说出口的妥协在灰烬中炸开。
老杜的工友老张头悄悄塞来一包膏药,药香混着机油味在更衣室弥漫。"听说市里要严查超龄工人..."老张头的话被突然响起的警报声切断。老杜望着警灯在围墙上划出的红蓝光斑,忽然想起体检报告上那个"建议休息"的红色印章,此刻正躺在工地办公室的碎纸机里。
深夜,老杜瘫坐在院中石凳上。蝉鸣像台失控的缝纫机,扎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。满墙奖状在夜风中簌簌作响,仿佛无数张咧开的嘴,重复着白日里积分员的话:"老代啊,你这周又给咱镇争光了!"他摸出裤兜里的积分卡,塑料表面已被汗水浸得发亮,卡里沉睡的数字足够换台新冰箱,却换不来被晨露打湿的布鞋里,那双浮肿的脚踝片刻轻松。
月光漫过屋檐时,老杜又握紧了扫把。竹柄的裂痕里渗出昨夜的露水,在他掌心汇成小小的水洼。积分系统的电子屏即将亮起,而真实的月光仍在他院中流淌——那里不需要扫码,也没有排行榜,只有扫把划过青石板时,发出的,真实而疲惫的,沙沙声。(荒佃庄镇人民政府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