簋街的麻小香,是四月的北京最先活过来的气味。这1472米的街巷里,130家餐馆的炒锅日夜轰鸣,把花椒和辣椒的魂魄炒进风里,再被475个骑手的电动车轮碾碎,扬进胡同深处。香是极香的,可香得发燥,香得人心慌——因为每缕香气里都藏着一个倒计时:3000单外卖,高峰期5000单,每一单的秒针都是悬在头上的铡刀。
北新桥街道副主任龙凤的手机,就是被这铡刀砍得最狠的那个。12345的工单和派出所的警情,像两群无休止的蝗虫,每天嗡嗡作响。“商家怨骑手催单太急,骑手怪平台算法太严,平台说要保用户体验。”龙凤掐灭烟头时,烟灰缸里已堆成小山,“三方都委屈,可中间像隔了层毛玻璃,看得见人影,听不清人声。”
这毛玻璃,最终交给了付楠楠——东城区人社局副局长,一个能把“立体式调研”这五个字做得像外科手术般精确的女人。4月,她带着团队设计出23个维度的问卷,回收119份样本,数据冰冷得能割手。可她总觉得,数据是死的,人是活的,那活生生的焦虑,问卷装不下。
6月那个闷热的下午,她扣上一顶黄色头盔,跨上电动车,跟着老骑手老王扎进了簋街的洪流。这是另一种调研——用骨头感受骨头,用焦虑触碰焦虑。
当电动车把的震动通过掌心传遍全身,付楠楠才意识到,原来“算法”是有身体的。它不再是PPT上优雅的曲线,而是手机屏幕上血红色的00:23:47,每跳一秒,心就被攥紧一分。后厨的油烟扑面而来,厨师们的汗珠砸进炒锅,嗤嗤作响。她伸长脖子喊:“老板,207号好了没?”
“马上!”——簋街的通用语言,一种介于谎言与祈祷之间的修辞。
她等了18分钟。手机震了7次,像催命的小鬼。老王在旁边苦笑:“付局,这叫‘等餐焦虑症’,比超时还熬人。”
终于,207号麻小出锅。她拎着塑料袋冲出去,电动车在胡同里划出S形的弧。送达时倒计时还剩43秒,她刚喘口气,手机弹出一条冰冷的判决:
“因上一单超时34秒,扣款3.6元。” 。
3.6元。付楠楠盯着这个数字,忽然想起问卷里那个被忽略的细节:119份样本中,87份把“罚款”排在“社保”前面。当时她以为是样本偏差,现在懂了——3.6元不是钱,是骑手世界里最小单位的尊严。它可能是一个卤蛋,可能是一瓶矿泉水,可能是孩子明天上学要交的练习本费。
那晚的调研组会上,空气像凝固的铅。付楠楠在笔记本上写下两行字:
“我们原以为骑手最想要社保,没想到他们张口就是‘别罚我款’。这落差,像一记耳光抽在所有坐办公室的人脸上。”
她圈红了那四个字:别罚我款。
可罚款的刀,也架在商户脖子上。
付楠楠第二次走进花家怡园后厨,被热浪推得后退半步。那不是热,是100个灶台同时开火形成的漩涡,带着花椒、辣椒、绝望与暴怒。精瘦的福建店长指着出餐口骂:“我们承诺30分钟,骑手10分钟催三次!后厨一慌,错单、洒漏翻倍,差评还是我们背!平台扣款,我们找谁说理?”
她看见一个年轻厨师,左手颠勺,右手接电话,嘴里吼着“马上就好”,眼眶却红了。原来商户的委屈也是一种微观暴力——被平台压,被骑手催,被顾客骂,利润像被三把刀同时切削。账本上的数字触目惊心:因催单导致出餐错误,月均损失1.8万;因餐损被平台罚款,上月6700。
“付局,麻小不是预制菜,”店长声音沙哑,“它需要明火,需要工夫。平台的时间是机器的时间,我们的时间是血肉的时间。”
这两个时间,在簋街从来对不上。
调研最终梳理出13项骑手诉求、15项商户需求,核心锁定为:出餐慢致超时罚,餐损责任界定难。而病灶,在平台——那个隔着屏幕、看不见脸的“第三者”。
5月9日,北新桥街道会议室,一场没有平台的谈判。
龙凤特意挑了三个最敢说的骑手,搭配胡大、花家怡园、手打柠檬茶的商户代表。这是骑商之间的“双边停战协议”,可火药味一点不减。
“问后厨好了没,永远是‘马上’‘在锅里’!一等半小时,后面的单全黄了!”李大伟拍着桌子,手机上的扣款记录划不到头。
“我们不是预制菜!爆单时厨房就是战场,你们一催,我们更乱!”胡大厨脸涨得通红。
付楠楠坐在中间,像坐在两把刀尖上。她想起自己被扣的3.6元,想起后厨那个红了眼的厨师。最终,会议达成7项商户规范、8项骑手准则,签了《簋街商圈外卖行业和谐生态倡议书》。15条细则,字字都是剜肉补疮的诚意。
可她心里清楚:没有平台,这只是一纸休战,不是和平。
把平台拉上桌,花了三个月。
算法是平台的命根子,商业机密,牵一发而动全身。区里带着“簋街问题是行业共性问题”的判断反复对接,市人社局提供政策背书,街道则收集了47个骑手因暴雨、电梯故障被罚款的真实案例——每一个都像子弹。
8月1日,美团、饿了么(淘宝闪购)、京东的代表终于坐进同一间会议室。他们穿着没有一丝褶皱的衬衫,带着产品经理式的礼貌微笑。可桌上摆着的骑手罚款截图、商户监控录像、以及那份印着“商业机密”的派单逻辑,让空气变得沉重。
王大壮攥着去年暴雨天摔断肋骨还被扣全款的申诉截图,声音发抖:“算法会算天气、算路况,可会算我断的那根骨头吗?”
商户代表也红了眼:“你们算法给30分钟,可我的厨房是人,不是流水线!”
付楠楠注意到,美团负责人在听到“罚款”两个字时,嘴角抽动了一下。龙凤适时开口:“今天不是兴师问罪,是找个让大家都能活下来的办法。”
沉默。死一样的沉默。
最终,饿了么的代表推了推眼镜:“我们承诺,根据商户历史出餐数据优化派单算法,差评处理时效缩至48小时。超时扣款……整个北京逐步取消。”
付楠楠盯着对方:“不是逐步,是立刻。”
“好,立刻。”
她看见那个负责人在笔记本上写下四个字:别罚我款。
三个月后,簋街变了。
花家怡园的智能出餐格静静立着,像一排沉默的卫兵。重力感应器自动发给出餐提醒,骑手们再也不用弯腰翻找,错拿率归零。
更关键的是算法。平台将“算法取优”改为“算法取中”,不再按最快骑手预估时间,而以平均速度为准。暴雨、晚高峰自动延长时效。美团和饿了么先后取消了北京地区的超时扣款。
东城区人社局还利用早会“一刻钟”开微课堂,用人话讲职业伤害保障;联合医院心内科医生,教骑手胸闷时的自救三步法。
龙凤看着12345的工单数量,松了口气:投诉率下降了67%。
十一月的北京,寒风凛冽。付楠楠第三次戴上头盔,跟老王跑了几单。手机再也没响起扣款提示。红灯前,老王递来一瓶热矿泉水:“付局,现在不怕超时了,心里踏实。”
水温透过塑料瓶,烫着她的掌心。她忽然明白,政策的温度不在于给多少保障,而在于先解开心里的疙瘩。社保是明天的事,罚款是今天的命。骑手们要的,不过是一份不被算法随意惩罚的尊严。
簋街的麻小还在一锅锅地炒,骑手还在一趟趟地跑,可香气里少了焦虑,多了从容。那道毛玻璃,终于被人的共情与制度的韧性,砸开了一道缝。
付楠楠的笔记本上,那四个被圈红的字旁,多了一行小字:
“先别罚他款,再谈怎么保他险。”
这行字,像一句未说完的诗,一个未完成的承诺——但总算,开始了。 (本纪实散文取材于北京市东城区人社局2024年真实调研案例。截至2025年11月,美团、饿了么已在京取消超时扣款,簋街外卖投诉率下降67%。人物均为化名。)
作者简介:周业明:男,汉族,党员,北京市人,祖籍山东。自幼酷爱文学,自八十年代起,创作了散文、小说、歌词、报告文学等,作品多次在全国全军获奖立功。主管编写的《华夏风云录》丛书之一获中宣部"五个一"工程奖。系北京精短文学、世界文学艺术界签约作家,中国作家联盟会员,自由搏击协会官方考核认证《段位技术资格》名誉高级八段,专注器物诗学探索多年,曾编辑出版《人民崇尚这颗星》、《快乐的蝙蝠》等。